原奶收購價持續走低的第三年，中國奶業正在經歷一場靜默的重構。
這是行業經歷的又一次深度調整。與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后的震蕩不同，這次的動蕩緩慢卻持久——收購價格的大幅下降與飼料成本的居高不下，就像鈍刀子割肉，讓這個行業正緩慢失血，20小樹屋24年產奶牛頭均虧損超2000元。據農業農村部監測，今年4月主產區生鮮乳平均價格僅為3.1元/公斤，處于歷史最低水平，奶牛養殖虧損面超過90%。中小型社會牧場和家庭牧場首當其沖。
終端消費市場上，消費降級與升級并存：一些傳統商超渠道常溫奶銷量萎縮，但區域化低溫鮮奶卻增長勢頭強勁，一些功能化乳品持續贏得消費人群青睞。這讓一些牧場窺探到未來奶業發展的趨勢，他們或嘗試養加一體、從自產向自銷轉型，或另辟蹊徑、走特色化產品之路。
像蟄伏的根須，他們在凍土下緩慢生長，只待一個轉機。
當家庭牧場遭遇奶業“寒冬”
曾加林是“寒冬”之下，最先緩過一口氣的那撥人。在河南鄧州，他經營的盛全農牧看似只是一家普通的家庭牧場，但連續運轉的加工設備和整裝待發的冷鏈配送車顯示著它的生機。
“我們主打巴氏鮮奶、袋裝酸奶和冷萃酸奶，日均加工鮮奶14噸左右，除了自己牧場生產的7噸外，還有7噸來自周邊合作養殖戶。”深諳奶業發展的人往往能從曾加林的簡單介紹中捕捉到這句話的含金量——自2022年以來，原奶價格持續走低，上游養殖端陷入經營困境。今年3月，河南牧場每公斤生鮮乳生產全成本約為3.44元，而收購價卻只有2.89元左右——普遍困境下，能活下來已屬實不易，通過自我造血帶動其他養殖戶一同前進的更是難得。
這個曾經的建材商人，在2018年被招商引資到鄧州養牛時，完全沒想到養牛這件事是如此浩大的工程。“從引進牛犢到奶牛產奶，需要經歷長達2~3年的精心培育過程，其間不僅沒有產出，還需要投入大量資金和精力。”理想愿景遭遇現實困境，曾加林開玩笑說自己從標準“富二代”變成了“負二代”。
曾加林也經歷過奶價紅利期。“那時候奶價好，3升巴氏奶賣29.9元，都有周邊村民愿意來買。”曾加林覺得對村民有點“不厚道”，主動下調了價格。
后來，便是大大小小的起伏。在這次周期性波動中，牧場主動調整了牛群結構，淘汰低產牛、體弱牛，甚至后備牛，將日產量從18噸壓縮至14噸，但“還是幾乎活不下去”。
轉機出現在2022年。得益于中央奶業生產能力提升整縣推進項目，盛全農牧建成了日產50噸巴氏低溫奶的小型乳品加工廠，完成了從“賣原料”到“賣產品”的關鍵一躍。
“小而美”是曾加林對自家牧場的評價。
“小”說的是規模小，曾加林的家庭牧場現有存欄奶牛1100頭——在河南，像他這般的中小型牧場占到了總數的六成，共同構成了河南奶業的巨大底座，如同毛細血管，實實在在維系著整個產業的血液循環。
“美”在曾加林的語境中，是一幅全產業發展的微縮畫卷，他家牧場是一個集飼草收貯、奶牛養殖、生鮮乳加工銷售、文化科普于一體的綜合型現代化牧場。
“中小牧場與其盲目追求大規模擴張，不如深耕本地，做出特色。”在曾加林看來，當下新興消費趨勢的變化，正為區域性乳企或者中小型牧場打開新的市場空間——
過去幾年，在乳業整體承壓的背景下，低溫鮮奶賽道卻逆勢上揚，成為這場產業變革中最具活力的增長極。這一變化也與新消費需求深度契合：隨著年輕群體對現制茶飲、精品咖啡等高端飲品的追捧，低溫鮮奶憑借其出色的風味表現和天然健康屬性，正快速取代傳統奶基底，成為新茶飲品牌升級產品的核心原料。在這一輪消費升級中，具備本地供應鏈優勢的區域乳企和中小型牧場展現出獨特競爭力。
盛全農牧的直營鮮奶吧開在鄧州市區的一個商品住宅小區門口。看起來不大的店面里，巴氏鮮奶、果奶、冷萃酸奶在冷柜中一一排列，現烤面包的香氣混著奶香飄散。最引人注目的是透明加工間里那臺锃亮的不銹鋼巴氏殺菌機，每天清晨，牧場生產的生鮮乳由專用冷藏車運輸到店，經85攝氏度巴氏殺菌后便立即灌裝保存。細心的消費者會發現，無論坐在店里哪個位置，都可以透過玻璃觀測到牛奶從原料到成品的全過程。新鮮，正變得可視化。
尋“鮮”而來的顧客不在少數，店鋪的客流曲線也暗合著小區的作息規律：晨起買早餐的主婦，放學時分的學生，以及下班后遛彎的住戶……小區居民趙先生是這里的老顧客：“兩杯鮮奶和一個面包，一共16元。我們三天兩頭往這跑，圖的就是方便和新鮮，一家人喝得放心。”
在鄧州市區，盛全農牧的12家鮮奶吧星羅棋布于大小社區之間，每日穩定供應1噸鮮奶。這個看似不大的數字，卻潛移默化地重塑了不少家庭的飲奶習慣，帶動了區域內的乳品消費。
尤其是在賣奶難的當下，這一直面消費者的終端渠道，不僅為牧場提供了穩定的原奶消化渠道，更幫助構筑了一道抵御市場風險的緩沖帶。曾加林算過一筆賬，按照鮮奶吧會員價14元/公斤的價格，一噸鮮奶加工后可賣到1.4萬元。除去人工設備水電房租等成本，每公斤毛利在1.6元左右。相較乳企3000元/噸的收購價，每噸多出1600元，增幅超過53%。
為進一步提升利潤空間，盛全農牧還敏銳捕捉消費趨勢，重點打造差異化產品線。其中，由盛全原創研發的冷萃酸奶成為明星單品。這種采用特殊工藝制作而成的酸奶，相比普通酸奶保留了更多的活性益生菌、維生素等營養成分，蛋白質的含量也是其兩三倍，產品一經推出，立即俘獲了嗅覺敏銳、熱愛嘗鮮的年輕消費群體。
看準這一商機，牧場調整經營策略，作為原料供應商，與多家乳品品牌建立起代工合作。同時積極布局線上銷售渠道，通過電商平臺、社交媒體拓展銷路。為滿足暴漲的訂單生產需求，牧場于近期見證又投入一條全新的自動化生產線。
“1噸鮮奶可制成460斤冷萃鮮奶，拋開各種成本后毛利潤可達6000元。”這個數字讓曾加林更加確信，在傳統液態奶市場增長放緩的當下，唯有深耕產品價值，進行差異化競爭，才能贏得發展先機。
雖然轉型之路初見成效，但曾加林始終保持清醒。他明白，對于擁有重資產的牧場來說，當前的首要任務是依托乳制品加工維持平衡好牧場的生存，等待行業的復蘇。
一張決定生死的許可證
從自產到自銷的轉型之路，看似水到渠成，實則布滿荊棘。長期以來，受產業政策對乳品加工起始規模和加工半徑的限制，大部分中小養殖企業從事發展加工一直存在制度性阻礙。
2009年修訂的《乳制品工業產業政策》規定，新建乳制品加工項目須嚴格執行國家及行業相關標準，“新建液態乳項目日處理生鮮乳能力（兩班）需達到200噸及以上”“與周圍已有乳制品加工企業距離（北方）在100公里以上”。
加工起始規模的剛性約束將絕大多數中小牧場擋在了加工門檻之外，幾乎斷絕了它們向乳品加工延伸的可能。長期以來，正是因此規定的存在，中小牧場只有賣奶一條“通路”。
當乳業處于上升周期時，中小牧場尚能依靠原料供應維持生計，一旦行業進入調整期，缺乏自主加工能力的弊端便更加凸顯——因為保質期很短，牧場主們常常被迫在“低價拋售”與“含淚傾倒”之間做出艱難抉擇。無奈的是，即便明知收奶價低于成本價，他們卻不得不與乳企簽下“不平等條約”。
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國家奶牛產業技術體系產業經濟研究室主任劉長全在一項調查中發現，大型乳企對自有牧場的原奶收購價要遠高于社會牧場，有時這個比例要高達16.4%。“中小社會牧場在整個產業鏈中的議價權的缺失，讓它們一直在產業波動中處于弱勢地位，也是風險的最主要承擔者。”
面對制度性壁壘，一些牧場選擇曲線救國，通過辦理餐飲許可證開展小規模加工。但這種權宜之計也意味著，他們的產品銷售渠道有限，不能進學校、進商超、線上商城、團購等。
鄧州是河南傳統奶業大縣，丹江水的滋養與溫潤的氣候為當地奶牛養殖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當初，盛全農牧的創始人、曾加林的母親付畢翠正是看中這片沃土，毅然帶領全家從建材行業跨界投身養殖業。
“一紙生產許可證，就是企業的生死狀。”許可證申辦的艱辛過程，至今她記憶猶新，“當時原奶收購價跌至冰點，牧場瀕臨絕境，自辦加工成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我們卻因政策門檻被監管部門婉拒。”
監管的審慎不難理解。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的陰影至今未散，乳制品安全始終是監管工作的重中之重。面對一個全鏈條暴露在聚光燈下的產業，任何政策的松動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牧場的困難，主抓農業的鄧州市副市長魏新果和農業農村局的干部們看在眼里。“產業垮掉很容易，但重振卻難如登天，不能讓奶業大縣的牌子砸在自己的手里。”魏新果其實考慮得更長遠，“企業家押上全部身家來鄧聚會州創業實屬不易，不作支持，以后誰還敢來鄧州營商？”在他的牽頭下，市政府專門召開常務會議，創造性地落實中央奶業振興政策，將加工許可標準調整為“日處理50噸、間距70公里”。
這當然并非“法外開恩”，而是有著明確的遵循依據。《關于進一步促進奶業振興的若干意見》以及《“十四五”奶業競爭力提升行動方案》等政策文件中，均提到了鼓勵支持養殖場延伸發展乳制品加工的相關政策，且從2019年起，河南省就將乳制品食品品種審批權限下放至市縣。只是在執行層面，全省甚至全國都沒有一個具體落地的文件或者案例可以參照，鄧州教學場地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探路者。
盛全農牧的幸運在于，在掙扎著從產業鏈困局中破土而出之際，恰巧有有為政府愿意為之托舉。既守住安全底線，又為產業突圍“開綠燈”，最終成就了一個中小牧場的突圍樣本。
然而這樣的幸運并非每個企業都能企及。在許昌，榮華牧業走了一條更為艱難的并購之路：為打破原奶定價權的桎梏，在當地農業農村局的協助下，這家牧場斥資收購了當地老牌乳企“長壽乳業”，靠著“借殼升級”最終獲得加工準入資格。
當然，依然有不少牧場依然在苦苦等待。鄭州的四鮮道乳業以優質奶源和穩定供應而為當地消費者所認可，其奶源基地花花牛畜牧科技牧場，也是河南省唯一國家級奶牛核心育種場。但這個國家級優質牧場，卻面臨一個令人扼腕的困境：牧場斥資千萬元建設的現代化加工車間，因生產許可證審批受阻，已經閑置運轉超過一年。
“就像有車卻沒法開。”這讓公司負責人文俊祥有說不出的憋屈。為保證正常運營，公司只能委托其他企時租業代工生產。除了額外增加代工成本，更棘手的是低溫鮮奶特性所帶來的掣肘，“生產時間和生產量都受限制，影響正常市場拓展。”
等待政策解凍的日子里，文俊祥依然焦慮：“如果不盡快投產，部分設備將會老化，這又將是一種隱形損耗。”根據河南省農業農村廳摸底調研情況，全省約有八成的中小社會牧場受困于加工資質困境。“2009年制定的加工準入標準，顯然已與當下奶業振興的需求嚴重脫節。當然這不是要降低質量門檻，而是應重新定義準入門檻，令有能力的牧場擁有另外可能。”河南省奶牛產業技術體系首席專家、省種業發展中心副主任張震說，“其實，只要給一點陽光，他們就能把春天拽進來。”
一切為了安全
河南省農業農村廳奶業管理處處長雷蕾對乳制品安全生產有著持續的關注。她坦言，過去，消費者因為特定歷史原因，常會有“規模化生產更可靠”的認知誤區，中小牧場常被貼上“風險高”的標簽。但現在奶業發展已經進入新的歷史階段，大眾的認知也亟待升級。
在雷蕾看來，乳制品安全的關鍵在于生產標準和監管執行，而非規模大小。“目前，不少中小牧場通過科學管理、技術升級和嚴格檢測，完全可以達到甚至超越安全標準。”
盛全農牧就是最佳例證。來過這的人都會驚詫于它的“五臟俱全”，盡管牛只數量不算多，但卻擁有不少拿得出手的硬核設備：TMR精準飼喂系統可根據每頭牛的產奶量自動調節營養配比；36位轉盤式擠奶機不僅解放人力還能同步完成原奶質檢；牛舍的滑動頂棚能根據溫濕度自動開合……“目前，牧場全部采用數字化管理和自動化喂養，可24小時實時監測每頭奶牛的健康狀態，精準捕捉它們的需求。”曾加林介紹。
曾加林的底氣來自于對奶牛生產管理的絕對掌控力：“以前養牛靠經驗，現在靠算法。”在他的電腦甚至手機上，每頭牛的步數、反芻次數、體溫變化等，都以數據的形式呈現在屏幕上。憑借著奶牛生產性能測定（DHI）系統，每頭奶牛都像活在了顯微鏡下，擁有了一份“電子病歷”，從健康狀況、疾病防控，事無巨細。
“消費者最關心什么？”曾加林自問自答，“那必定是安全。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確保每一滴奶都純凈優質，而養好牛就是一切的‘一’。”
其實，對安全的強調貫穿了從牧場到餐桌的全鏈條，演化成一套精密運轉的體系——
每日清晨，牧場實驗室會對每批次原奶進行包括脂肪、蛋白質、體細胞數等12項指標的全面檢測，并拍照留存、上傳云端。隨后，由恒溫冷鏈車全程護送，原奶僅需1~2分鐘即可抵達隔壁的加工廠。在這里，原奶仍需經過抽樣復檢，通過多重質檢關卡才能進入后續的生產環節。
“質量管控應該體現在每一個細節上。”曾加林詳細介紹，車間所有輔料嚴格執行“一物一檔”管理，檢測報告和進出庫記錄兼具，確保全程可追溯。“內包裝環節是整個生產中最關鍵的一環，我們內包間采用負壓設計，空氣潔凈度達到國家標準30萬級，新建車間更是提升到10萬級；操作人員需經二次消毒方可進入，包裝材料需完成臭氧滅菌和紫外線照射雙重處理。”
一連串日復一日地機械化勞動，在曾加林的敘述中，變成值得考究、充滿細節的節點化流程，也凝聚著企業對食品安全的極致追求。曾加林認為，傳統乳業發展模式中存在的運輸距離遠、中間環節多等不可控因素，恰恰是乳品安全的潛在風險點。但在現代化硬件設施和科學化管理體系的加持下，如盛全農牧這種中小牧場反而擁有了天然的優勢：“全鏈條的產業布局極大地縮短了從原奶到成品的過程，有效規避了環節銜接中的質量隱患。”
乳品安全不能僅靠企業自律，更需要政府用系統性監管筑牢防線。在河南，這一理念已轉化為一套覆蓋全鏈條的數字化監管體系。
“我們建立了省、市、縣和企業‘三級四層’監管追溯系統，對所有持證運營的生鮮乳收購站、運輸車和乳企收奶區實現‘兩點一線’全程監控。”雷蕾介紹，每一滴牛奶從牧場到工廠的路徑都被精準記錄，任何異常數據都會觸發追溯機制。
數據印證了監管的成效：近年來河共享空間南省參測牛生鮮乳平均乳脂率3.98%、乳蛋白3.38%、體細胞數為22.8/毫升，各項營養衛生指標遠高于國家標準，也優于歐盟標準。全省規模奶牛養殖場生鮮乳抽檢合格率持續保持在99.9%以上，違禁添加物連續16年零檢出。
這一成果也源于河南多年在數字化建設上的持續加碼。早在2012年，河南就啟動了奶業基礎數據的系統性采集工作。“乳品安全本質上是一場需要重構產業底層邏輯的系統工程，而數據化或許正是當下產業升級的最后一塊拼圖。”雷蕾解釋。
以信息化、智能化為導向，河南著力完善牛群家底圖、飼草料資源圖、生鮮乳質量圖“三張圖”，讓數據用于監管而非單純展示，實現“服務中沉淀數據，數據反哺安全”的良性循環。
當然，數據不僅服務于政府監管需求，更服務于牧場的精準養殖需求，助其分析優化飼料配方、調整育種策略，甚至預測奶牛健康風險。
在河南省奶牛生產性能測定中心，64萬份奶牛電子檔案構成了全國最大的地方性奶牛基因庫。張震現場演示，輸入任意一頭牛的耳標號，其完整生命圖譜即可呈現，飼喂記錄、產奶性能、繁殖表現甚至各項指標在全省排名都一目了然。“這不僅幫助摸清了全省的奶牛家底，也給全省奶牛做了‘素質報告單’，避免了過去憑經驗管理的弊端。”
數據賦能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改變。根據統計，2024年河南參測奶牛年均單產達10.12噸，較2019年增長14.8%。其中，單產個體最高達到19.9噸，場均單產最高達12噸。
當每一份檢測報告、每一條運輸軌跡、每一頭牛的基因信息，都被編織成一張更嚴密的安全網，消費者手中的牛奶，便多了一份由科技守護的安心。
廣袤的中原大地上，一場靜悄悄的突圍正在悄然上演……
